中國足球,正在經歷一場靜水深流的變革。從青訓體系的全面重構,到足球文化的深耕培育,再到職業足球的刮骨療毒——這場關乎未來的足球革命,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決心推進。當我們見證U系列國字號球隊重回亞洲八強,當精英體系和校園足球的星星之火漸成燎原之勢,當純草根賽事蘇超成為現象級的IP,更值得思考的命題已然浮現:這些改變是否正在重塑中國足球的基因,成為可能決定中國足球未來數十年的關鍵變量?
體壇周報全媒體特約記者王磊報道
目前中國足壇最火的胡荷韜、王鈺棟、蒯紀聞們所代表的2003-04、2005-06這批球員,是不是過去10年中國最好的一批青訓球員?答案是肯定的,成績是最好的證明。回顧從2012年至2021年過去5屆U20亞青賽決賽圈的比賽,唯一一次小組出線就是1995-96年齡段韋世豪那批球員,他們小組賽贏日本平韓國出線,但1/4決賽輸給卡塔爾。在這兩支球隊前后的1993-94、1997-98、1999-00都是決賽圈小組賽沒有出線,2001-02更是沒有進入決賽圈。
青少年是國家隊的未來。試問,如果你都沒有連續兩屆進入亞青賽8強的底氣,怎么可以期待他們長大成人后有能力去爭取那8.5個世界杯名額?從目前看,這個局面正在改變。我們的2003-04年齡段已經進入了亞青賽8強,1/4決賽輸給韓國;2005-06年齡段也進入了亞青賽8強,1/4決賽負于沙特。2007-08年齡段和2009-10年齡段也出現了一些特點鮮明的球員,如果他們依然可以持續進入亞青賽8強,那至少等這批球員成長為國家隊主力,他們是有信心和勇氣去沖擊亞洲前八的。如果未來世界杯真擴軍至64支球隊,亞洲區名額也增加到12.5個,那歷史上第二次進入世界杯決賽圈將更可期待。
兩個時間節點:2015&2017
今年年初,以2005-06年齡段球員為主的U20國家隊,在U20亞青賽中以輸結果不輸場面的表現讓人為之一振。接下來,一場青春風暴拉開序幕。在中超、中甲賽場,大批2005-06年齡段球員開始成為主力,梅州客家甚至還使用了2008年出生的小將魏祥鑫,他們中的一些球員已經不再依靠U23政策而是靠能力在球隊站穩腳跟;在國家隊層面,以王鈺棟為代表的一批2005-06年齡段球員開始進入成年國家隊,并參加了世界杯外圍賽和不久前的東亞杯。
回顧這10年中國足球跟青訓有關的時間節點,有兩個是非常重要的。第一就是2015年3月16日,《中國足球改革總體方案》的出臺,即我們俗稱的“50條”。從國家層面為足球改革出臺了相關文件,尤其文件中有明確的大力發展校園足球的指示,很多小學校也因此增加了足球培訓課,這對于擴大足球人口、發掘足球人才無疑是大有裨益的。比如2005-06以及他們之后的幾個年齡段球員的人數相比此前有了明顯增加,顯然與此有關。
還有就是2017年,即2005-06這批球員面臨小學畢業,步入初中的節點。這一年中國足協的U23政策出臺。這個政策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造就了一個年輕球員不合理價格的畸形市場,這是政策制定時候的弊端,如果說在推出U23新政的時候能夠與聯賽級別、限薪限轉會費相結合,可能會讓效果更好。但另一方面,年輕球員收入的增加無疑也堅定了許多家庭的選擇。
在中國家庭里,初中其實是一個很重要的分水嶺,很多小學時踢球的學生都在上初中后因為作業的繁重而不得不放棄足球,畢竟更多父母在孩子踢球和學習中還是會選擇后者。但新政帶來的年輕球員收入大幅增加,對很多家庭是一種吸引力。客觀而言,一個行業如果想吸引更多的人從事,收入肯定是要被考慮的因素之一。一個滿是欠薪的聯賽,只會讓家長望而卻步,讓孩子逃離。
金元時代的感與嘆
筆者曾與中國足球名宿彭偉國指導探討過一個問題:為什么大家普遍感覺他那個時代的中國球員水平更高?彭偉國的解釋是:“如果純個人技術層面,今天的球員的確和我們那個時代的球員不一樣,我們訓練的時間更長,更苦,我們就是一遍遍地練基本功,所以在一些技術層面,我們更扎實一些。但換一個層面,今天的年輕球員在戰術層面是比我們強的。回看我們那個時候,無論是教練員還是球員都不是很懂戰術。”
回顧世界足球在過去20年的發展,早已進入到戰術層面發展快于技術層面發展的階段。個人技術方面,誰能說今天的球員比上世紀60年代的貝利,70年代的克魯伊夫,80年代的馬拉多納,90年代的羅納爾多、齊達內更加出色?但正是戰術上的不斷革新和創新,推動了足球的演變,讓今日的足球遠比往日的足球更激烈、更難踢。相比之下,中國聯賽戰術上的進步緩慢,也造成了我們與世界足壇的差距在擴大。甚至職業俱樂部在尋找外援時還是以個人能力為主,一些團隊型外援在我們的聯賽并不好用。
“2005-06后的這批球員,他們從小接受的就是外教訓練,他們接受戰術訓練比我們早很多。”正如彭偉國所言,中國足球與世界足球戰術上的巨大差距,在2005-06以及他們之后的球員身上得到了一次拉近距離的機會。他們遇到了中國足球最瘋狂的一個時代,因為年齡關系他們并沒有在金元時代拿到高薪,但他們在純足球層面的收益卻是貨真價值的。他們從小就接受了更多的外教訓練,有更多的國內甚至是出國比賽的機會,并且沒有受到拜金足球的影響,他們對待足球的態度也更嚴肅認真。
以湖北青年星2005-06年齡段梯隊為例,前幾年投入基本保持在每年800-1000萬元人民幣之間,球隊不僅是外教配置,并且還配置了外籍的助理教練、體能教練、守門員教練。而這樣的配置在那個年代并不罕見,外教幾乎成為國內俱樂部青訓的標配。雖然其中難免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但不可否認的是,還是有一些優秀的青訓教練在高薪的吸引下來到中國,帶來了先進的青訓理念。
這也算是金元時代留給中國青訓的一點紅利。畢竟俱樂部整體投入那么大,青訓的投入相應增加也是合情合理的。但遺憾的是,雖然我們有文件明確規定了青訓投入所占俱樂部總投入的比例,但監管的缺失,大部分俱樂部都沒有執行到位。反過來想,如果那幾年我們的俱樂部堅決執行相關規定,監管到位,那我們今天看到的新一代青訓是不是會更加出色?這種遺憾,可能在青訓投入降低的今天更加明顯。所以我們現在和未來更應該加強俱樂部財務監管,確保青訓投入的基本穩定。
從精英化到青訓社區化
不久前,另一位中國足球名宿孫繼海在接受采訪時表示,自己曾因為青訓投入太大而一度有了退縮的念頭。在中國做青訓投入大,似乎不是一個秘密,相比歐洲俱樂部,我們的青訓投入成本其實非常高。
這種投入虛高,與我們現行的青訓模式有很大關系。歐洲俱樂部的青訓還是以地區選材為主,除去一些大俱樂部,很少有俱樂部選材以全國為主,更多地就是針對所在地區的青少球員。這樣可以確保這些球員上午在學校上課,下午來俱樂部訓練,上學訓練兩不耽誤。但我們的青訓,基本上都是精英青訓,即全國范圍選材,然后統一管理、安排學習、解決吃住。這種大包干的模式,意味著青訓成本必然很高。
此外,歐洲很多俱樂部的青訓教練員大部分都是以兼職為主,平時都有其他工作,帶青訓并不是專職,這樣俱樂部的工資負擔也很小。很多西甲俱樂部U19梯隊的主教練月薪也就只有1000歐元左右,折合人民幣約8000元,甚至不如許多我們國內青訓教練員的工資。
在場地投入上,國內俱樂部更喜歡天然草,但歐洲青訓人工草才是主流。相比天然草前期投入小,維護成本高,人工草的特點是前期投入大,但后期維護便宜,并且可以持續使用,更適合青訓使用。
歐洲很多中小俱樂部的青訓往往就擁有1-2塊人工草,但依照放學時間,梯隊年齡由小到大,可以從下午一直使用到晚上,使用效率極高。一個年齡段訓練還沒有結束,下一個高年齡段已經在旁邊等待,一塊場地可以從下午3點一直用到晚上9點,完成5-6支梯隊的訓練。加上歐洲很多低年齡段梯隊一周只有3-4天訓練,所以場地少但分配使用合理,完全可以滿足一家俱樂部內十幾支青訓梯隊的訓練需求,而我們的場地使用率低的現象就嚴重得多。
我們的青訓模式,不僅消耗更多的金錢,也帶來很多問題。比如文化教育流于形式,請老師來基地上課,文化課隨時可以讓步于訓練,而不是像歐洲一樣,學習不好俱樂部隨時可以停掉小球員的訓練。此外,集中管理帶來的模式標準化并不適用于青訓階段。這一時期尤其處在青春期的球員本身就容易叛逆,更需要管理團隊個性化的引導,家庭的配合。
青訓投入大同時衍生帶來人員流動困難的問題。俱樂部和青訓機構在球員培養上投入了真金白銀,自然不可能像歐洲俱樂部那樣幾乎對球員沒有任何束縛力,經常是一份青訓協議就把球員從簽約一直鎖定到18歲。然后再加上足協相關規定賦予俱樂部的首簽權,球員在20歲之前能夠流動的概率又減少了很多。
如何像歐洲一樣,讓俱樂部青訓社區化、本地化、公益化,并降低投入,聚沙成金,應該是我們未來的青訓需要探索的一條路。當然,俱樂部社區化的一個重要前提是場地數量,前幾年大搞房地產,一些地方政府更愿意賣地賺錢,但當下我們的房地產行業面臨轉型,國家提倡更宜居的生活環境,修建更多小而精的場地而不是大而全的體育場,才能誕生更多的小俱樂部,更快地讓俱樂部早日實現社區化。
離不開的體育局力量
7月初,葡萄牙送別了他們的驕傲,年僅28歲的迪奧戈·若塔。筆者第一次見到若塔是2016年,當時的他即將離開帕索斯費雷拉轉會去馬德里競技,因為兩名中國球員葉爾杰提和唐詩的原因,筆者開始關注這家俱樂部,進而注意到若塔。
2020年夏天,它以4500萬英鎊轉會加盟利物浦,根據國際足聯聯合補償機制,培養過他的帕索斯費雷拉俱樂部也收到了青訓補償金。聯合補償機制,就是當球員轉會時,新俱樂部需要向所有培訓過該球員的俱樂部和培訓單位支付聯合補償費用。 補償的對象是球員12-23周歲期間所效力的俱樂部和培訓單位,總金額是轉會費的5%,然后再平均分配到每一年。
這是一個青訓理想的樣子。基層俱樂部培養年輕球員,然后送到大俱樂部,最后通過轉會得到青訓補償,然后再去反哺更年輕的球員,但這樣的途徑在我國目前而言還是很難實現的。因為我們的球員還沒有市場價值,在金元時代,一名球員的賣價可以超過1億元人民幣,但當泡沫破滅,1000萬對一名國腳都已經是很高的數字。因為我們的球員只是在中國這個市場才有價值,不是全球價值,自然也很容易被本土市場環境所左右。
無法得到終端的反哺,資金就是青訓的一個核心問題。在中國,青訓的資金來源主要有三:一個是向踢球的學員收取培訓費,比如市場化做得不錯的一些機構;二是俱樂部總投入的比例分配,比如山東泰山、上海申花等傳統俱樂部模式;第三就是類似于今年中乙的湖北青年星、深圳二零二八、廣東銘途等俱樂部,除去投資人投入,還有地方體育局的支持。所以這些俱樂部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的球員一邊要備戰中乙聯賽,一邊還要準備今年下半年的大灣區全運會。
地方體育局的支持是目前中國青訓一條重要的途徑。雖然全運會的存在一直被一些人所詬病,但只有搞中國足球青訓的人才明白,如果沒有全運會,中國的青訓只會更加脆弱。尤其當金元時代破滅,大批中小俱樂部因為資金困難舍棄青訓,是地方體育局穩定的投入為中國足球保留了許多火種。如果說2005-06以及之后的青訓球員能夠終有所成,那地方體育局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
目前中國足球仍處在經濟困難時期,這個時候地方體育局的重要性也就應該更被重視。雖然足球項目因為見效慢,不如一些回報快的金牌項目,但足球的社會影響力是很多項目無法取代的。體育總局也應該鼓勵地方體育局拿出更多的資金來扶持足球青訓,而不是唯金牌論,這也是與我們國家體育從“金牌大國”走向“體育大國”的轉型相匹配的。
堅持青訓,正視我們現在與亞洲一流球隊的差距,甚至承認我們一度成為亞洲三流的尷尬,但也要看到,通過不斷地青訓培養,我們正在重返亞洲二流的路上。